5

　　一場軒然大波正等著我。

　我媽已經(jīng)哭得快吐了。我七大姑八大姨全來了，我爸正準(zhǔn)備報(bào)警。因?yàn)�，我從銀行提了一萬塊錢之后，就消失了。她們這么有錢，一直就覺得我應(yīng)該被綁架。

　　至于她們是如何知道我今天從銀行取錢的事，其實(shí)很簡單，我媽給我存折設(shè)了短信提醒，只要當(dāng)日累計(jì)提現(xiàn)超過三千塊，銀行就會短信通知她�？窗�，大人就這么陰險(xiǎn)。

　　我爸知道我把錢借給沈芳買藥后，還是很生氣。一直指責(zé)母親，說，你非得女孩要富養(yǎng)，都把她慣成什么樣了，一萬塊出手，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
　　我媽后來抱著我，倒是舍不得說我。我聞著我媽身上的味道，母親的味道，世間都是相同的吧：有些世俗、沉重、甜蜜，始終深沉。不知為什么，又想起沒媽的沈芳，深深地嘆了口氣。

第二天我爸還陰陽怪氣地教訓(xùn)我：你們孔子曰，富與貴，人之所欲也，不以其道得之，不處也。

　　我明白他的意思，不就是懷疑沈芳騙我嗎。在商人眼里，這世界上沒好人。氣得我早飯沒吃，就上學(xué)了。

　　五月，陽光燦爛。我早上來的時候就發(fā)現(xiàn)沈芳不見了，她的書包還在座位上。等了兩節(jié)課，還是不見她，我無心上課。在校園各個角落里找沈芳。沒有。

　　我又去校外，沿著校墻找。終于，在學(xué)校后面的小廟臺階上找到了沈芳，她低著頭抱著自己單薄的肩，眼淚一顆接一顆砸進(jìn)土里。我蹲下來，仰臉看著她淚流滿面，我的眼淚馬上也涌了出來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，本來高興的事數(shù)都數(shù)不過來，可是一見著她，就很難過。

　　奶奶，沒了……沈芳從無聲流淚變?yōu)榇罂蕖?br />
　　心又疼了。我陪她哭了一會，仍不知道怎樣制止她的悲傷。突然，我不能控制地捧起她的臉，吻了她的淚水。

　　僅僅一下，她沒有看我，甚至最愛皺眉的她都沒有皺眉，但我覺得，我好像瘋了。

　　等她哭夠了，我決定帶她回我家住兩天�？偛荒茏屗�一人回到那空洞洞的老房子里。而她那么脆弱又那么柔順地跟著我。

　　我不同意沈芳睡客房，她需要安慰，我媽倒是也理解。連著好幾天，她都是抱著我的一只手臂睡覺，我喜歡她散淡的發(fā)絲拂過我的臉頰。我一直睡得很輕，我怕她半夜醒來，一個人哭。

　　6

　　快樂一分鐘和悲傷一分鐘，單位時間是一樣的，但你會感覺，快樂很短暫。

　　轉(zhuǎn)眼高三。

　　高三最重要的一場戰(zhàn)役，就是爭奪保送名額，也就是說不用親臨殘酷的高考了，而且，整整一年時間，你可以作壁上觀，俯看大家抱著柴火在火坑里火燒火燎，那景象太虐了。

　　我可沒指望什么保送，我的摸底成績頂多中等，夠不著保送的邊兒。我爸她們可不這么想。我爸的確老謀深算，不就是綜合排名嗎，社會活動可以捏造，發(fā)表文章我爸好幾個在報(bào)社雜志社當(dāng)老總的同學(xué)可以同步解決。加分，加分，不停地加分。直到我的排名不可思異地飆升至全校第六。

　　大紅榜貼出來的時候，我簡直樂得天旋地轉(zhuǎn)。我被保送到全國排名第二的師大了，而且就在本市。我聽到議論紛紛，排第一的男生非清華不念，主動退出了。但不知什么原因，沈芳也退出了。她不是一直想去師大嗎，因?yàn)閷W(xué)費(fèi)是中國最低的。

　　想著，她這些日子對我的冷淡。心中的狂喜已被某種害怕沖刷得無影無蹤。

　　晚上回家，我媽準(zhǔn)備了一桌子的硬菜。我其實(shí)也準(zhǔn)備了一天的臺詞。

　　吃飯間，我故意輕描淡寫地問，媽，那個錢我想向沈芳要回來。

　　我媽變臉道，那錢，你可不能要！沈芳那孩子太懂事了，我本來是去求她的，哪怕她開個價(jià)也行，可是，一提讓的事，她想都沒想就答應(yīng)了……

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她們設(shè)計(jì)的，她們也一定深深傷害了沈芳，她們根本不知道像沈芳那么傲氣的孩子內(nèi)心是多么地脆弱易傷。

　　媽，你們太過分了，你們有什么權(quán)利剝奪她保送的資格，你們有什么權(quán)利改變她的人生？你們就知道護(hù)著自己的孩子，欺負(fù)一個沒父母的孩子，你們太自私了！

　　我跑出家，打車去找沈芳。

　　敲開了門，我?guī)е�哭腔說，對不起。

　　沈芳平淡地牽了牽我衣領(lǐng)的褶皺，說，是我心甘情愿的。反正要分開了，也讓我為你做一件事。

　　為什么要分開呢？她答應(yīng)過我，我們會在一座城市里念大學(xué)，找工作，然后結(jié)婚什么的。

　　后來，我挺難過。我們就坐在她家地上，沉默著看天上的星星。

　　沈芳問我，你知道星星死了會怎么樣嗎？

　　它不會消失，它坍縮變成一個黑洞，巨大的能量吸收堆，它不單單會自我瓦解，它還會奪走周圍一切的光芒。

　　聽了這些，我更難過了。

　　沈芳說，告訴阿姨，那一萬，我會還給她的，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，但是我會的。我的眼淚終于下來了。

　　7

　　我還是正點(diǎn)上學(xué)正點(diǎn)放學(xué)，感同身受著高考的重壓和忙碌。因?yàn)槲业檬刂�火炕里的沈芳�?br />
　　對于沈芳，我太想像校園里那么多對好朋友那樣處之，互相投點(diǎn)零食，竊竊個小語，摟摟抱抱個膩歪，爭奪個手鏈男生什么的。但似乎記憶中的沈芳，對我就只有若即若離。

　　沈芳最近總是和一個叫大帥的男生在一起。吃飯，晚自習(xí)前散步，有時候等著放學(xué)，兩個方向，不知道怎么一起回家？兩人長得挺像，夫妻相，都那么白，那么瘦，那么冷漠，就像暮光之城里那對糾結(jié)的吸血鬼。

　　我以前看王朔小說覺得，青春期里遇到的人，越是掀你的裙子，越是騎著自行車撞你，其實(shí)越是在乎你。那是不是，沈芳越是折騰我，越是在乎我？但現(xiàn)在我知道了，她不是在乎我，她是不重視我。

　　我連著一個禮拜沒上學(xué)，可是，她一個電話也沒給我打。想她，就只有想她，考車票，打游戲，逛街淘寶，什么也打不起精神來。

　　我只好又去學(xué)校里蹲火炕。她依然和那個大帥有說有笑，對我依然不好。有一天我忽然很傷心，就去學(xué)校后面那座小廟前靜坐，飯也不吃，水也不喝。就看陽光在紅墻上飄移，一會中午過去了，一會下午也過去了。沈芳終于來找我了。

　　她說，你怎么了？

　　我掏出口袋里的情書，說，你看我也不是沒有追求者，你看這些信啊……但這些人都比不上你。

　　沈芳說，那你想讓我怎么對你？

　　我說，我也想讓他們比不上我。

　　沈芳說，好。

　　沈芳竟然拉著我去找大帥，對他說，我以后再也不會理你了，不因?yàn)槭裁�，就這樣吧。

　　雖然有點(diǎn)小卑鄙，但是，那一天我非常高興，非常非常高興。那一天是我19歲生日。

　　高考過后，沈芳沒有考上全獎學(xué)金的香港中文大學(xué)，于是，她第二志愿去了云南。

　　她永遠(yuǎn)是這樣，我不會怪她。她說，只有分離，才能開始新生活。她的生活就是一個悲傷的版本，但她希望，我還有其他版本，在那兒，我過得順心如意。她喜歡這個想法，真不錯——在某個地方，我仍在歡樂年華。

　　我不在乎，她丟給我的這個糾結(jié)的版本。我一直在想當(dāng)秋天過完我去云南看到她的版本，我想我要說的第一句話，就是，別讓我走。